湿地迷雾:浮岛日记
湿地迷雾:浮岛日记_精选章节

字数: 7638更新时间: 2025-04-16 11:03:31

1 雨夜访客

1951年深秋的湘西山林里,暴雨像打翻了的墨水瓶般倾泻而下。林远山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,手电筒光束在泥泞山路上划出颤抖的光弧。帆布背包里的地质锤硌得他后背生疼,身后传来苏文茵的喊声:“左边!有灯光!”

三团暖黄光晕刺破雨幕,是座倚着山崖搭建的木屋。林远山刚要叩门,老旧的木门突然吱呀着开了条缝,半张布满沟壑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。老人耳垂上挂着铜制耳勺,烟袋锅的焦油味混着雨腥气扑面而来。

“老同志,我们是地质勘探队的!”苏文茵从防水布雨披里掏出证件,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碎草叶,“暴雨冲垮了山路,能借宿一晚吗?”

老人没接证件,却盯着林远山腰间晃荡的地质锤。生锈的锤头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,那是去年在云南探矿时被赤铁矿染的色。“进来吧。”他转身时木屐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闷响,墙上晃动的影子活像棵佝偻的老杉树。

火塘里的松枝劈啪作响,林远山拧着湿透的裤脚,看火星子溅到苏文茵卷起的裤管上——那里用红丝线绣着朵小梅花,是她自己缝的防磨补丁。妻子正把灌满泥水的胶底鞋往火边推,鼻尖沾着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炭灰。

“张老头,守林四十年。”老人突然开口,烟斗在粗陶碗沿磕了磕,“你俩要往南边去?”他浑浊的眼珠扫过墙角捆扎整齐的帆布包,那上面别着个铜制指南针,针尖还在微微颤动。

苏文茵往火堆里添了根柴,火星腾起时照亮她眼角细密的纹路:“我们追踪一条石英矿脉,听说南边......”

“南边只有吃人的芦苇荡。”张老头突然用烟斗敲打墙面,挂在钉子上的老地图簌簌震动。霉斑在地图上晕染出灰绿色轮廓,某个被烟油反复熏染的位置已经发黑,“五十年前七支队伍,全折在那片浮岛。”

林远山感觉后颈汗毛竖了起来。火光照着地图边缘焦卷的注记,隐约能辨出“光绪三十四年测绘”的字样。他刚要凑近细看,老人干枯的手掌突然压住那片墨渍,腕骨凸起像嶙峋的树根。

“民国十六年的洋学生,带着德国造的六分仪。”张老头从柜底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盒,盒盖上鹰徽图案已经模糊,“七天七夜的大雾,就飘回来半片船板。”他掀开盒盖时,铜制徽章在火光中闪过幽绿,缠绕的藤蔓纹样间嵌着“华南科考队1927”。

苏文茵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。她食指内侧有长期握地质锤磨出的茧子,此刻正微微发抖。林远山知道妻子发现了什么——徽章边缘沾着片暗红色污渍,像干涸的血迹又像铁锈。

暴雨砸在瓦片上的声响陡然密集,穿堂风卷着雨丝扑灭了两盏煤油灯。张老头往火塘里扔了把艾草,青烟缭绕中他的声音忽远忽近:“最近那支是四八年秋,中央大学来的教授带着五个学生......”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烟斗里的火星子溅到褪色的蓝布衫上。

“他们找到浮岛了?”林远山往前倾身,手肘碰翻了搪瓷缸子。凉透的茶水在地板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,像条吐信的蛇。

张老头用木屐碾碎水渍,从牙缝里挤出冷笑:“第七天夜里,雾里传来留声机的动静。唱的是周璇的《夜上海》,可调门儿飘得跟吊死鬼似的。”他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抓住苏文茵的手腕,“那姑娘也戴着红绳结!”

火光明灭间,苏文茵腕间的红丝带忽地刺眼起来。这是她勘探时绑在树枝上做标记用的,此刻却在潮湿的空气里蔫蔫地垂着。林远山抄起地质锤横在两人之间,锤头险险擦过老人的麻布衣袖。

“后来呢?”苏文茵的声音依旧平稳,但林远山看见她另一只手正悄悄摸向背包里的气压计——玻璃表面映出她紧抿的嘴角。

“后来?”张老头松开手,佝偻着背往火塘里添柴。燃烧的松脂发出噼啪爆响,混着他含混的嘟囔,“雾散的时候,就剩这个。”他从墙缝里抠出个布满凹痕的铝制水壶,壶身上用刀刻着“陈”字,刮痕里还嵌着青灰色的苔藓。

屋外惊雷炸响的瞬间,林远山看清水壶底部有个规整的圆孔——像是被某种尖锐物从内部刺穿的。他接过水壶时嗅到若有若无的腥气,不是铁锈也不是淤泥,倒像剖开新鲜蚌壳时涌出的咸腥。

苏文茵突然起身,背包带子扫翻了墙边的竹篓。几十枚铜纽扣哗啦啦滚出来,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蹦跳着,每枚都刻着不同的姓氏。她弯腰去捡时,后颈露出道浅白色的疤痕,那是三年前在贵州探洞时被落石划伤的。

“睡吧。”张老头突然吹灭最后一盏油灯,黑暗瞬间吞没了整个屋子。林远山感觉到妻子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,她总是习惯在紧张时凑近说话。

“远山,你看。”极轻的气流带着她的话钻进耳朵,“纽扣背面。”借着残存的一点炭火微光,林远山瞥见掌心里的铜纽扣——阴刻的“周”字下方,分明是民国三十七年的日期戳。

雨声渐渐弱了,林远山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辗转反侧。张老头在隔壁鼾声如雷,那节奏听着像某种古老的咒语。苏文茵忽然在他手心写字,指尖划过的酥痒连成三个字:去不去?

他翻身时压到地质锤的锤柄,冰凉的金属激得他清醒过来。屋角传来窸窣响动,月光突然刺破云层,透过木板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痕。林远山眯起眼睛——那捆帆布包的麻绳不知何时松开了,铜制指南针正在月光下缓缓旋转,针尖直指南方。

2 黑市行囊

长沙城南的废弃货场里,林远山数到第七根烧焦的杉木梁柱时,终于找到了暗门。歪斜的"红星酱油厂"招牌下,三块青砖被敲出长短不一的脆响。生锈的铁门吱呀着裂开条缝,油灯的光晕里浮着张长满瘌痢的脸。

"勘探队的?"门后的独眼老头从牙缝里滋出口浓痰,黄铜门栓在苏文茵的证件上敲了敲,"现在要进鬼市,得拿命换票。"

林远山突然把证件翻过来,露出背面用铅笔描的等高线图:"老哥,我们用矿脉坐标换。"他的食指在某个山形标记上重重一点,"够打三副棺材的阴沉木。"

老头独眼里闪过精光,门缝里伸出枯竹似的手指。苏文茵突然按住丈夫的手,从领口拽出条银链子——坠子是把铜钥匙,柄上刻着"中央地质调查所"的篆文。

"加上这个。"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片,"够换两套德国装备了吧?"

货场深处飘着霉味的空气突然凝滞,暗处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。老头喉结滚动两下,铁门终于完全洞开。林远山嗅到熟悉的硫磺味,这是黑市惯用的驱蛇手段。

三十步外的油毡布棚子下,瘸腿老板正用刺刀削着竹片。他左脚套着日军军靴,右脚却是草鞋,见人来也不抬头:"美式工兵铲二十块大洋,瑞士军刀得拿磺胺换。"

苏文茵的登山靴碾过满地烟头,忽然踢翻角落的麻袋。哗啦啦滚出十几个德制水壶,壶身统一烙着"GMD"字样。她弯腰拾起个带温度计的罗盘,玻璃罩裂痕里还嵌着暗红血渍。

"我们要这个。"她将罗盘拍在木板搭成的柜台上,"外加两卷五十米登山绳。"

瘸腿老板的刺刀突然横在罗盘上:"小娘子好眼力,这是滇缅远征军带回来的玩意儿。"他咧开嘴笑,露出镶金的门牙,"得加价。"

林远山解下腰间牛皮水囊,拔掉塞子的瞬间,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。老板的鼻翼翕动着,刀疤从眉骨直划到嘴角:"茅台?"

"衡阳老烧,埋了整八年。"林远山晃着水囊,琥珀色的液体在煤油灯下泛起涟漪,"换你的工兵铲,再搭个医用急救包。"

交易在沉默中完成。苏文茵把压缩饼干塞进铝制饭盒时,听见隔壁摊位传来留声机的杂音。断断续续的《何日君再来》里混着金属刮擦声,像有把钝刀在耳膜上拉锯。

"劝你们添点保命的。"老板突然扔过来个帆布包,拉链齿上还粘着干涸的泥浆,"德国伞兵用的,防水。"他独脚蹦跳着掀开地窖盖板,拎出捆用油纸包着的雷管。

林远山瞳孔骤缩。去年在贵州探洞时,他们亲眼见过私制雷管炸塌半座山。苏文茵却已掏出怀表放在柜台上,表盖弹开的瞬间,瘸腿老板看见里面嵌着的照片——是林远山在峨眉山顶举着地质锤大笑的模样。

"换五卷绷带,两盒盘尼西林。"她的指甲抠进柜台裂缝,"再要个能拆火车螺栓的扳手。"

货场外忽然传来哨声。独眼老头一瘸一拐冲进来,手里拎着的煤油灯疯狂晃动:"红袖箍来了!"霎时间此起彼伏的木板碰撞声,商贩们像受惊的蟑螂般钻进各个暗门。

林远山抓起帆布包拽着妻子就跑。苏文茵的高帮鞋卡在排水沟里,她果断甩掉鞋子赤脚狂奔。身后响起杂沓的脚步声,手电筒光束扫过他们头顶的砖墙。

"分开走!"林远山突然把苏文茵推进堆满竹篓的夹缝,自己抓起把石灰粉撒向空中。追兵咳嗽声响起时,他狸猫般蹿上歪斜的木梁,腰间的德制指南针啪嗒啪嗒敲着皮带扣。

苏文茵蜷在发霉的竹篓间,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膜生疼。某个温热的活物突然擦过脚背,她猛地捂住嘴把尖叫堵在喉咙里——是只油光水滑的耗子,正叼着半截压缩饼干打量她。

当林远山找到她时,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他左颊多了道血痕,却得意地晃着手中的铁扳手:"从运煤车底盘上现拆的。"帆布包鼓鼓囊囊的,露出半截用油布裹着的猎刀。

开往柳州的绿皮火车喷着白汽进站时,苏文茵正往新换的胶底鞋里垫棉絮。她突然扯了扯丈夫的衣袖——二等车厢尾部,穿灰布衫的男人正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,铅笔尖在等高线图上戳出密集的小点。

"要会会他?"林远山摸着腰间地质锤。

"别打草惊蛇。"苏文茵把红丝带缠在手腕上,状似整理头发,"记住他笔记本的厚度。"

两人挤进充斥着旱烟味的三等车厢,林远山用扳手卸下两枚车窗螺栓。苏文茵展开德式防水布,四个角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,转眼搭出个半封闭的帐篷。

"比昆明客栈的床干净。"林远山钻进帐篷时撞到头,却笑着摸出个铁皮盒,"看这是什么?"

苏文茵眼睛一亮。盒子里整齐码着十二块巧克力,锡纸上印着模糊的鹰徽。她掰开半块嗅了嗅:"美军应急口粮?没变质。"

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,他们头对头研究那张发霉的地图。林远山用红色铅笔圈出个区域:"张老头说的七支队伍,最后都消失在这个半径五公里的扇形区。"

苏文茵突然用圆规尖挑起块褐色污渍:"这不是霉斑。"她对着车窗外的光细看,"是血迹,喷溅形态。"

火车突然剧烈晃动,地图滑落到过道里。穿灰布衫的男人恰好经过,皮鞋尖不偏不倚踩在血迹上。林远山钻出帐篷捡地图时,瞥见对方裤袋里露出截黄铜色管状物——是单筒望远镜的目镜盖。

"瓜子香烟桂花糖——"小贩的叫卖声由远及近。苏文茵掏出最后的银元换了包炒米,却发现油纸里夹着张字条。泛黄的草纸上用朱砂画着古怪符号,像三条纠缠的蜈蚣。

林远山对着阳光举起字条,忽然笑起来:"这不是湘西的赶山符么?"他蘸着茶水在桌板上描摹,"你们搞生物的看不懂,这是矿脉走向图。"

汽笛长鸣,火车缓缓停靠在衡阳站。月台上穿列宁装的女干部正在检查行李,她臂弯里的红袖箍刺得人眼疼。苏文茵突然把字条塞进嘴里,就着炒米嚼得咯吱作响。

当暮色染红车窗时,林远山正用手术刀改造地质锤。他把伞兵包的钢制背带拆下来,在锤头缠出防滑纹路。苏文茵则用止血钳夹着缝衣针,将红丝带缝进衣领内衬——这是她进山必做的护身符。

"要是真碰上张老头说的..."林远山话说半截,锤头突然冒出簇火花。改装过的锤柄里竟藏着截镁条,这是他在货棚顺来的意外收获。

苏文茵咬断线头,把急救包里的药品清点第三遍:"民国十六年的科考队有六分仪,我们有这个。"她举起改装后的气压计,玻璃管里注满从货场顺来的水银。

夜色渐深时,穿灰布衫的男人消失在连接处。林远山跟踪到厕所,发现墙上有用肥皂画的箭头,指向"柳州-三江"的列车时刻表。回到座位时,苏文茵已经用发夹撬开了新买的德式手电筒——电池槽里塞着团油纸,展开是半张民国三十七年的《中央日报》。

头条新闻的标题被血渍浸透,依稀能辨出"中央大学探险队失踪"字样。配图是五个青年站在水文测量船前的合影,其中戴圆框眼镜的女生腕间,赫然系着褪色的红丝带。

3 迷雾初现

1951年10月7日清晨,林远山踩着露水浸透的胶鞋,鞋底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绿色的苔痕。三江侗寨的老猎人蹲在吊脚楼前抽旱烟,烟锅在军用地图边缘敲出个油渍圈:“往南走五里,听见画眉鸟改说人话,就晓得进到吃人地界了。”

苏文茵把红丝带缠在最近的枫香树上,树皮剥落处露出新鲜的斧凿痕迹——这是三天前地质队留下的标记。晨雾从杉木林的缝隙里漫出来,裹着腐烂枝叶的酸涩味。

“这可比昆明菌子宴带劲。”林远山用地质锤拨开垂落的藤蔓,锤柄上新缠的伞兵绳还在往下滴水。腐殖质层突然塌陷出脸盆大的坑,十几条暗红蚂蟥弓着身子弹射过来。

苏文茵闪电般抽出酒精瓶,淡黄的液体在空中划出弧线。蚂蟥沾着药水缩成僵直的颗粒,雨点似的砸在落叶上。她蹲下身检查丈夫的裤脚,医用胶带封住的裤管接缝处已经渗出血丝。

“省着点用,盘尼西林可比茅台金贵。”林远山笑着摸出铝饭盒,盒盖上密布的凹痕是昨夜当板凳硌出来的。压缩饼干碎屑撒在军用地图上,正好盖住标注着“日军第23师团”的潦草字迹。

正午时分,芦苇杆突然变得有手腕粗。灰白的芦花漫天飞舞,粘在两人汗湿的后背上,像是落了层会蠕动的雪。苏文茵每隔二十步就往芦苇杆上系红丝带,丝带尾端用手术刀割成燕尾状——这是他们出发前约定的方向标记。

“不对劲。”林远山突然拽住妻子,地质锤横在胸前当探棍。前方三米处的芦苇丛呈现不自然的倒伏,腐臭的泥浆里泡着半截汽油桶,桶身上的昭和年号还依稀可辨。

苏文茵用树枝挑起团黏稠的胶状物,墨绿色表面泛着金属光泽:“是日军留下的防水沥青。”她忽然指向桶底反光处,“看这个!”

生锈的铁皮内侧用刺刀刻着中文,笔画间夹杂着片假名:“昭和十八年……暗流……龟田队全灭……”林远山用铅笔拓印时,芦苇深处传来哗啦水声,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进沼泽。

他们改用竹片探路,这是从侗寨学来的法子。林远山把黑市换来的帆布包拆成两片,用伞兵绳扎成简易浮板。苏文茵注意到某些芦苇叶背面长着罕见的白斑,她用镊子夹下样本时,叶脉里渗出淡红的汁液。

日头西斜时,雾气压着芦苇梢头漫过来。林远山抹了把糊住睫毛的露水,忽然撞上妻子后背——苏文茵正盯着指北针发怔,玻璃罩里的指针像抽筋似的左右乱颤。

“磁场干扰。”她掏出气压计,水银柱正在疯狂跳动,“湿度91%,气压每小时下降3百帕。”

两人在露出水面的樟树根上扎营,这是方圆百米最干燥的地方。林远山拆下火车窗的螺栓,把防水布四角钉进虬结的树根里。苏文茵用纱布过滤沼泽水时,发现滤纸上留着蓝绿色的藻类,显微镜下可见螺旋状结构。

“像是某种硅藻变异体。”她在笔记本上速写着,笔尖突然顿住,“远山,火!”

林远山擦亮镁条的手在发抖,潮湿的空气吞没了前三次火星。第四簇火花终于点燃浸过煤油的棉芯,火光照亮树根缝隙里的金属反光——是把缠着水草的勃朗宁手枪,枪管里堵着已经钙化的螺壳。

“1933年北平地质学会的装备。”苏文茵借着火光辨认枪柄刻字,“王世杰……会刊上登过他研究喀斯特地貌的论文。”

夜色浓稠如墨时,他们轮流守夜。林远山第一班岗数到第一千四百六十二只蚊子,忽然听见东南方传来树枝折断声。他摸出工兵铲插进火堆,铲头烧红的瞬间,雾里亮起两盏幽绿的小灯。

“文茵!”他低吼着去摸猎刀,却抓到了妻子递来的酒精瓶。苏文茵不知何时已经醒来,手术刀在指尖转出冷光。

绿眼睛生物在五米外停住,火光照出鳄鱼嶙峋的背甲。林远山把燃烧的工兵铲舞成火圈,鳄鱼尾鳍扫断大片芦苇,最终退入浓雾中,留下一串冒泡的泥坑。

后半夜下起冷雨,防水布在螺栓拉扯下发出呻吟。苏文茵用体温焐着气压计,突然感觉小腿发痒——三条蚂蟥正隔着帆布裤吸血。她淡定地撒上盐粒,等蚂蟥脱落才就着火光记录:“体长9厘米,抗酒精性显著增强。”

晨雾泛起鱼肚白时,林远山在树根凹陷处发现个铜哨。苏文茵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清理哨口,吹出个沙哑的单音:“童子军的制式装备,1933年款。”

他们用防水布兜着收集的样本继续南下,德式指南针依然在疯狂打转。苏文茵忽然驻足,扯断系在芦苇上的红丝带——这是她昨天下午亲手绑的标记,如今却出现在前进方向上。

“鬼打墙?”林远山往树干上敲进枚钢钉做标记,钉子突然被某种吸力拽向斜后方。他摸出地质锤想固定钢钉,锤柄上的镁条擦过石块,迸出的火星竟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。

苏文茵翻开被露水浸湿的笔记本,昨夜记录的磁偏角数据正在自动变化。她忽然拽着丈夫往东侧急行三百步,芦苇丛豁然开朗处,水面漂着半块朽烂的船板,板子上用红漆写着“中央大学”四个楷体字。

林远山用改装的温度计测完水温,银色的水银柱停在42摄氏度:“怪不得鳄鱼能活,这水快赶上汤锅了。”他故作轻松地笑着,手背上的青筋却暴起来。

正午的阳光刺破雾气时,他们找到处露出水面的花岗岩平台。苏文茵摊开地图,用圆规画出新的行进路线。林远山在岩石缝隙里生火烤袜子,忽然踢出个铁皮盒,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发锈蚀的子弹,底火盖上印着昭和十四年的樱花徽记。

“今晚得找个高处扎营。”苏文茵把子弹壳改造成防风灯,煤油掺着鳄鱼脂肪烧出刺鼻的黑烟,“水位比昨天涨了十五公分。”

林远山正在检查改装过的地质锤,忽然发现锤头沾着丝亮蓝的黏液。他凑近嗅了嗅,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——这是种混合着硫磺和腐烂海藻的味道,让他想起张老头木屋里那些带血的铜纽扣。

4 暗流杀机

第五日晌午,林远山用刺刀削尖的竹竿挑起团灰白物体。湿透的棉絮裹着发黑的稻壳,在阳光下泛着霉斑。“四八年的美式睡袋。”他翻转着破损的拉链头,黄铜齿上刻着“US”字样,“看来中央大学那批人确实到过这儿。”

苏文茵正用绷带缠住渗血的脚踝,闻言忽然抓起块碎布片:“看针脚。”她将布料对着日光展开,双股棉线以独特的波浪纹缝合,“这是金陵女大的缝纫手法,我导师参与过她们的野外装备改良。”

沼泽忽然翻涌起细密的气泡。林远山抄起改装过的地质锤插入泥浆,锤柄上绑的温度计猛然窜到50摄氏度。“退后!”他拽着妻子跃上最近的樟树根,方才站立处已塌陷成沸腾的泥潭,咕嘟作响的黑浆里浮出半截白骨——指骨上套着生锈的怀表链。

两人改用三脚架探路法前进。林远山在前方用竹竿戳探,苏文茵每隔五步就在芦苇杆系上红丝带。日头偏西时,他们发现片看似坚实的草甸,深绿的莎草间缀着淡紫野花。

“等等!”苏文茵突然扯住丈夫的武装带。她蹲身扒开草叶,露出下方泛着油光的黑水,“硫化氢气泡,这底下是腐殖层。”她从急救包取出小苏打粉撒在水面,粉末瞬间变成诡异的靛蓝色。

林远山卸下帆布包拆解竹片,伞兵绳在指间翻飞成结。“学着点,这叫湘西排子。”他将六根竹片扎成筏板,又用日军汽油桶的铁皮包住四角,“当年打小鬼子,老乡们就用这个运伤员。”

筏子刚推入沼泽,西南方突然炸起串水花。三米长的鳄鱼背脊划开水面,鳞甲上覆满墨绿藻类。苏文茵抄起绑着手术刀的竹竿猛刺,刀刃在鳄鱼眼睑上擦出火星——那畜生竟长着层钙化的骨质护甲。

“接着!”林远山抛来用雷管改装的燃烧瓶。苏文茵划燃镁条引信,玻璃瓶在空中划出橘色弧线。鳄鱼在火焰中翻滚时,他们趁机撑篙冲出三十米,筏尾的防水布已被撕开锯齿状裂口。

夜幕降临时,他们在露出水面的水泥墩上扎营。这是日军留下的水文观测站,钢筋从龟裂的混凝土里支棱出来,像具巨型生物的骸骨。林远山用刺刀撬开锈死的铁柜,找出手摇式发电机和半本潮解的工作日志。

“昭和十九年七月……鳄群变异……佐藤军曹被拖入……”苏文茵借着沼气灯辨读模糊的字迹,突然听见丈夫的咒骂。林远山正盯着压力表,指针在红色区域疯狂抖动:“水位每小时涨十二公分,这鬼地方要发洪水了。”

他们将筏子拴在钢筋上,用日军防雨布搭起三角帐篷。苏文茵过滤沼泽水时,发现滤纸上的硅藻排列成放射状图案,显微镜下如同无数只绿色瞳孔。她往水壶里多加了片消毒片,壶嘴却突然喷出股白烟——铝制内胆被腐蚀出针眼大的孔洞。

后半夜起了怪风,带着咸腥的水汽。林远山守夜时数到第七次鳄鱼撞击水泥墩的闷响,忽然发现东南方亮起飘忽的绿光。他摸出单筒望远镜,目镜里映出盏漂浮的煤油灯,灯罩上印着青天白日徽。

“文茵!看这个!”他摇醒妻子时,望远镜筒身还带着体温。苏文茵调整焦距的手突然僵住——那盏民国制式的马灯,正挂在一艘半沉的木船桅杆上,船帮漆着“浙大地理系”的字样。

晨雾泛起时,他们冒险靠近沉船。林远山用伞兵绳做了个活套,从浸水的船舱里勾出个铜匣。苏文茵用手术刀挑开锈蚀的锁扣,泛黄的《野外记录簿》里夹着张黑白照片:五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站在船头,中间那人握着的六分仪,与张老头木屋里发现的别无二致。

“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四日……”她念着日记扉页的日期,指尖突然颤抖起来,“周玉茹记录说在浮岛西侧发现移动石碑……”

筏子突然剧烈倾斜。林远山抄起工兵铲猛拍水面,铲头撞上团滑腻的巨物。浑浊的水下闪过车轮大小的阴影,竟是个背甲生满藤壶的巨鳖。苏文茵抓起雷管残片砸向鳖首,畜生受惊沉底时掀起的浪头打湿了整本日记。

正午时分,他们找到处被芦苇环绕的土丘。林远山掘开松软的腐殖土准备生火,铁锹却撞上硬物——是具裹着国军制服的骸骨,胸章上“地质勘探总队”的字样尚可辨认。尸骨怀中抱着个铁盒,里头十二支密封的玻璃管中,淡蓝液体仍在缓缓流动。

“小心!”苏文茵拦住丈夫要触碰的手,“这是民国时期的气象探测剂,见光易爆。”她剪开帆布包内层,用遮光布将铁盒层层包裹。骸骨右手紧攥着枚铜纽扣,背面刻着的“郑”字,与张老头木屋里那堆如出一辙。

日影西斜时,两人在土丘顶发现块断裂的石碑。苏文茵用拓印纸覆住残存的刻痕,描摹出波浪形符号与数字“7”。林远山对照日军地图,突然用红铅笔圈出个区域:“七个标记点连起来,是北斗七星形状!”

沼泽突然响起诡异的潮声。原本平静的水面无风起浪,漂浮的芦苇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成漩涡。苏文茵盯着疯狂旋转的指南针,忽然抓起改装过的地质锤砸向岩石——锤头裹着的镁条迸出火花,在空中竟烧出北斗七星的轨迹。

“跟着光走!”她拽起丈夫跳上筏子。燃烧的镁屑如流星坠落,在迷雾中指明方向。林远山撑篙的手磨出血泡,筏尾的防水布突然被什么东西撕开。他反手抡起工兵铲劈砍,铲刃撞上鳄鱼利齿的瞬间,溅起的火星点燃了飘散的芦花。

火光映红水面时,他们终于冲出漩涡区。苏文茵瘫坐在浸水的筏板上,发现急救包的夹层里渗进抹诡异的蓝色——那瓶民国探测剂正在黑暗中发出幽幽荧光,照得手腕上的红丝带如血般刺眼。